100%

洛书·琅琊伯世家 鹃血牙璋

作者 于意云

第一章 断璋

            一

  煦鹃是在半夜进入上都的。

  身旁伙伴都在连日的惊惧、忧愁和疲倦下昏睡,煦鹃却一直强打精神,炯炯地睁大眼,就为看这上都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正值晦日,又是雨前,漫天乌云遮蔽星光,所以她瞪大了眼睛也没看清城门究竟有多宏伟,只望见墙头巡夜士兵把持的松明高高在上地朦胧漂浮。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沉在黑暗的、不知深浅的水底——夜里,河底的鱼望见鱼船上诱捕的灯光,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魂儿就像一条小鱼,不由自主地朝那灯光飞快蹿去,上都将是一张铁丝编织的网罟,夜色像冬天的河水一样冷,水面的薄冰哗啷一响就碎掉,她将被捞起来,任凭怎么挣扎也要在空气中窒息。

  她想起小时候在水边第一次提起一张小小的网,看见水哗啦啦地从网眼里漏去,三五条柳叶般的小鱼如何挣扳着腰身跳跃,纯白色的鱼腹,急速开阖的鱼唇发出水泡破灭般的薄薄微响,鱼眼是浑圆的,颜色却不同,有的是一圈银白里裹着一包湿润的纯黑,或者有一道细细的红环,映着阳光,竟出奇地好看。几点水溅在脸上,她牢牢握住小鱼网的纲绳,生怕一松手鱼就溜了,又欢喜又紧张地笑着喊:“哥哥!哥哥!我抓到鱼了……”哥哥就在旁边笑着说:“鹃妹真能干啊……玩够了就快上来!”

  那些小鱼作为煦鹃首战告捷的战利品,后来被养在一只小小的陶盂里。开始那些小鱼怕人,煦鹃一靠近,就急切地在盂里蹿来蹿去,像灰色的柳叶在闪动。不久以后那些小俘虏们就习惯煦鹃的影子和声音了,煦鹃总是带来新鲜的水草和浮萍,那是鱼儿们喜爱的佳肴和园林。那些鱼儿永远长不大,只有柳叶那么一点点长。它们陪伴了煦鹃很长的时间,听过许多煦鹃孩子气的傻话、儿歌,还有煦鹃听来的或是自己胡编的故事。后来它们都死了……不久前哥哥也死了。他用佩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垂死的眼睛睁得滚圆,仿佛有红光环绕在他潮湿黑暗的瞳孔边。他握紧了煦鹃的手,似乎想和她说什么,结果喉咙嘶嘶漏气,颈间的创口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泡。他却还没有丧命。然后闯进门来的敌国士兵大声喧哗着,当先一个抽刀利落地砍下了他的头。

  刀光闪过那一刹煦鹃倒没觉得太害怕,却很想呕吐。她觉得在这么多陌生男人面前呕吐一定很出丑,会被人蔑视,为了强压下那股呕意她举起手来捂嘴,结果被手上沾染的哥哥的鲜血引起了更浓厚的恶心。她吐得昏天黑地,两耳轰鸣,连周围的人声都听不清了。她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四肢着地,一行泪,一行汗,不料吐完之后却胸襟畅快,顿时豪气干云,一面用袖子擦着脸一面跳起身来。外面还在喧哗,但屋子里却安静,士兵们持枪围立,一个敌国将领正上下打量着她,哥哥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

  “这是巴国的公主,回头要献给皇上的,你们小心看好了。”将领回头厉声吩咐。他身后的士兵上前来拉扯煦鹃,煦鹃愤然挥袖。她想斥骂,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野猫样的恶狠狠的怪叫。叫过之后,豪气和胆量也就随之消失,她发抖,脸红,哽咽,憋不住流泪,还尿尿了,好在不多,只沾湿了里面的衣裙,没被人看出来。

  王宫里的金玉珠宝、珍禽异兽,还有民间掳来的健硕男丁和妙龄少女,都被作为战利品押送上都。王室宗亲的女子都被关押在一处,其中好几个怀有身孕,先是有人耐不住跋涉辛苦流产而亡,后来一个小校活生生地剖开了一女子的肚子,将胎儿拉出来丢在她的面前。这件事在女俘中引起了巨大的骚动,惊动了更上层的军官。煦鹃见过的那个将军亲手将那小校斩首,然后命令将所有宗室孕妇用弓弦绞杀。煦鹃沾了“献给皇上”四字的光,一路上被看押得紧,却没被为难。一路行走,一路不停地有人死去,年轻女子的死相就格外凄惨,或者变得疯癫痴傻。王后和煦鹃在一起,每天晚上都被人拉出去,但她的神智一直很清醒,只是越来越虚弱了。  最后一天晚上她握着煦鹃的手低声说:“我不是想偷生……他们要把我们送到上都去,我本来想在那里变成厉鬼……但是不行了。你替我到上都去,你替我看看那里,你要……”说到这里王后的声音突然顿住,直愣愣瞪着眼看煦鹃,片刻后笑了笑,松开了手。煦鹃看见王后的眼睛里似乎也有红光,她恍惚觉得是哥哥的亡魂附在了嫂嫂的身上。后来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哥哥的尸体被肢解后埋在五个不同的地方,头颅早被撒满石灰放在盒子里送往上都。这样的人,魂魄早就散尽,根本无法附体了。

  赶了七十多天的路终于到了上都,和煦鹃一处的女子已经死了九成。煦鹃想起王后的遗言,睁大眼睛拼命地看,结果也没看见什么实在的东西。当她走进城门时突然觉得疲倦,其实这个时候她应该能看清楚墙砖的颜色大小和城门的拱形及高度了,但是她眼前金星乱迸,越来越昏暗,还是什么也没看见。时光仿佛在倒流,她觉得自己正在变小,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披散头发的小女童,骄恃顽劣,不听教导,居然大冬天的脱了鞋袜站在王宫后苑的湖水里,拿着小网小兜去抓鱼。那是生平第一次抓鱼,或许也是最后一次。那次被父王严厉斥责,教训她不成体统。她看见父王沉着脸责备倒也有些害怕,后来哥哥来求情,自责督导不力,父王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再不过多久就又把她搂在怀里任她撒娇了。但是现在哥哥的头已被人砍下,嫂嫂也死了,她将面对谁?又有谁会替她求情?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喉咙发紧双腿发颤,眼前晕眩满心尿意却又无比清晰地忆起初次抓鱼的情形。那日的情形越来越细致,时光不仅在倒退还在变慢,最后是一帧帧明晃晃的画面悬在眼前,每条小鱼身上的鳞片都数得清楚。这时候她才顿悟自己是在害怕,越来越害怕,是那巨大的恐惧令时光飞退,剥去了她的肌肉,削减了她的骨骼,吸取了她的血液,灵魂像柳叶小鱼一样朝高天上的灯光浮去,被提出水面,挣扎窒息。她变得更小了,从小女童变成一个幼儿,一个婴儿,直至变回一个胎儿,躲进母亲的肚子里去。她的喉咙放松了,手脚平静了,心头蒙昧再无感触,眼前一片深沉到底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洛帝国灏广五年暮春的一个半夜,煦鹃作为亡国之奴,被押进上都。

  洛书载,灏广五年,将军白琦破巴都,巴国灭。王室宗亲男子十二岁上皆斩首,十二岁下男童阉割为奴。武皇设蜀山郡,首府蓉州为故巴都城。

  煦鹃醒过来时,视野里还是黑蒙蒙的,然后听到谁在呜咽并轻轻推着她的手。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哪里……她的脑子在轰响,眼前又明晃晃的像是有火把在摇动,最后她才看清楚一张浮肿充血的女孩子的脸,一面流泪,一面轻声唤着:“公主……公主……”

  “你是谁?”煦鹃嘶哑地问。

  女孩子睁大眼,情不自禁地小声说:“我是曲枝啊……”

  煦鹃这才骇然地想起来,这是自己的表妹,一路上都在一起,方才怎么会没认出来?她猛然翻身坐起,环视周遭也没看清楚什么物什,天色有些暗,耳朵里浠浠唰唰地发响,待那阵头晕退去,耳鸣却不消,依旧是浠浠唰唰的。她努力稳下心来四顾,这才慢慢认清了床凳桌椅,曲枝的脸也不那么陌生难看,逐渐恢复成记忆里的秀丽模样了。

  “你一直不醒……我真怕……”曲枝说到这里猛地住了口,低下头去,面颊充血,然后嘤嘤地哭。

  “我不醒?这里是……”煦鹃喃喃地说,自言自语般,然后她也涨红了脸——她知道自己是在进上都城门时昏倒了——真丢人!这简直比当众来尿还丢人!哥哥嫂嫂泉下有知,当为她羞死了——不,哥哥的魂魄已经散尽,但是嫂嫂……王后的遗言,不是要她好好地看看上都的模样么?煦鹃跳下地,头重脚轻,双足绵软,却轻飘飘地站得稳,她飘着浮着到了门口,动作快得出奇,曲枝都来不及扶持就见她哗啦一下推开门。门外唰唰的是漫天灰黑的雨水,灰黑的雨云在天上像淡墨四下里流淌。原来耳朵里浠唰不停的是这灰黑色的雨声……

  “这里叫翠晴馆……我们都在这里……”曲枝在她身后还是小声说。

  “我们?”煦鹃似乎听不懂人话了,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意思。

  曲枝绞着手,红着脸,低头道:“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然后再送我们到皇宫里去……”一语未完又是呜呜流泪。

  煦鹃没话说,软软地偎着门框,她想咬牙笑一笑也没力气,只是冷着脸。面前是一片久未打理的花园,草长得疯狂,湮没花株,几棵看不出名堂的树肆无忌惮地张扬枝杈。没有路。廊下的柱子倒是刷过新漆,左右耳房的窗户也糊着新纱。檐前挂水如帘,透过雨意朦胧,远远地可以看见一座牌坊,在这灰黑的雨景里失了色彩,却辨得出原本是五檐,现在缺了一角,依旧高阔昂扬。

  这就是大洛帝国的上都了么……

  翠晴馆……

  那皇宫又在哪里……

  大洛的皇帝……灭国的仇人……

  在上都化为厉鬼……曲枝表妹……我们都在这里……

  煦鹃忽然觉得口渴难耐,饥火烧心,屋子里却没有水。她伸手接了檐前流落的一道水柱贪婪吞啜。雨水洗过陈年的旧瓦,带些泥沙的涩味和青苔的森森冷味。“公主……公主……”曲枝惊惶得不知说什么好。煦鹃回过头来,满脸的水渍和笑容,说:“怕什么?这水挺好的……”

  猛听耳边一个尖细笑声响起:“公主保重,这水可不好喝。”那声音像刀一样突然插进脑子里去,然后又像小矬子一样挫得脑仁嗡嗡作疼。煦鹃惊骇转脸,鼻尖几乎擦上那人的衣服。她倒退一步,直瞪着这个如鬼魅般凭空出现的人。那人一袭蓝衫洗得发白,弯腰躬身,看不见面容,只听他尖声尖气地笑道:“这可怎么说?公主招呼一声奴婢就来了。公主千金贵体金枝玉叶,还请保重。”

  听了这样的声音,煦鹃知道这是个阉人无疑。她以公主身份,自幼和侍女亲近,视宦官可有可无,又兼这人如此诡异地突现,着实下了一跳,心头既戒备又厌恶,咽了一口气,迟疑问:“你……这位公公,如何称呼?”

  那人还是连连弯腰地笑着说:“奴婢狐都,以后就在这翠晴馆伺候各位主子了。公主有话吩咐便是。”

  煦鹃抿了抿嘴,轻声说:“如今我亡国为奴,再不是什么公主。狐公公以后可不要这么称呼,叫我煦鹃便是。以后凡事,还请公公费心,多多提点指教。”

  狐都应道:“公主这么说可折杀……哎哟,打嘴!”他伸手在自己面颊上轻拍了一下,掩口吃吃笑道,“姑娘吩咐了,奴婢照办,奴婢照办!”说完又用袖子掩了掩口,身体轻颤,笑个不停。

  虽是个宦官,那声音也太矫揉憋屈,举止造作忸怩,煦鹃宫中长大,见惯了阉奴,此刻也不禁浑身寒栗,不觉又退了一步。但听狐都的笑声尖利刺耳,煦鹃厌恶地皱了皱眉。不料狐都突然抬头,把煦鹃的表情看了个正着;而煦鹃忽见狐都的脸心头也是惊骇,但见他肌肤晶莹,皎白甚雪,双眉修长,鼻梁高挺,双唇殷红,娇艳欲滴,那一对春冰般的眸子泠泠清澈,因含笑弯成了两只小小的月牙儿,但从那浓密纤长的睫毛间透出来的光芒却锐利如剑,凄寒如冰。一瞬间煦鹃竟辨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纪,只觉得他甚是年轻,然而红唇嫣然的轻俏曲线和目光里的冷冷锋芒凝在一起,笑脸也若哭容,散发出一种衰朽苍凉的凄楚之意,就像深山里不死不灭的险恶魑魈,说不出的怪异妖冶,邪媚逼人。

  煦鹃连退三步,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死死地攥住曲枝,胸中恶寒翻滚,对着那张若哭若笑的雪白面庞又发起抖来。狐都又是掩口吃吃,眼波一转,尖锐冰刀如风吹晨雾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迷迷蒙蒙的烟云水意,谄媚讨好。粉红透明的杏仁形指甲轻轻地摁在娇妍唇间,小指微翘,指甲上还有染过丹寇的痕迹。“是夫人吩咐奴婢来的。”他缓缓垂首柔声说,“姑娘既然醒了,就请随我去见夫人吧。”

            二

  雨差不多是从半夜开始下的,连绵不止,该天亮的时候,窗户上还是黑洞洞的一片。从黄铜香炉的凤嘴里冒出来的清烟越来越淡,最后消散无踪。轻薄柔曼的鲛帐忽然被撩起,牙床上坐起年轻男子,低着头,若有所思。在他身后,女子睡意朦胧地半支起身,男子回过头来,抚着女子的头颈,眼里那一片柔和春波,在这蒙昧天色里,只有这般切近才能看清楚。“天还早呢,你好生睡罢。”他小声说。

  女子答应着,乖觉地闭起眼,将脸偎在云彩般的锦衾之中。男子抽回手,悄然站起身来。外出的衣服早已准备好了,搭在紫檀木的架子上,下方摆着一个小巧的镏金香炉。那是一匹纯黑的夜色,是乌云遍布的晦夜,抑郁缄默。男子伸手抓住衣服,黑色的绸面起了黑色的波折,但在这蒙昧天色里,根本看不出来。男子默默地,轻轻地将那衣服从架子上抽下,长长的一段黑暗在簌簌流动,如此厚实的绸面又滑又重。男子的目光在额前披散的长发后闪动,越来越亮,如重重乌云后渐渐刺出的一刃阳光。

  雨还在下,势头不大不小,看样子还会持续很久。滴滴铜漏逐渐接近了时辰,东边天上想必正透露微光。

  还隔着老远,就望见长亭里一袭纯黑的身影在雨气里漂浮,一匹纯黑色的骏马拴在亭边。那像一张彩绘的帛画被水浸透,漂洗揉搓得干净,只剩下丝丝缕缕隽逸淡漠的神气,却比什么绚丽光彩都深刻揪心。蓑衣斗笠、腰佩长刀的骑手急忙催马上前,亭里的人已经撑着伞迎出来了。

  骑手下马,还不待行礼,黑衣的年轻人已先一步躬身,清楚恭敬地说:“给老将军请安。”

  “殿下折杀老臣了。”骑手稳稳地扶住年轻人的手臂,不让他再继续拜下去。

  两人一起走进亭子里,骑手摘下斗笠,露出花白鬓角和开朗额头,唇上白髭,颌下无须,年近五十,目光却仍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般炽热威猛。但是,当他上下端详着年轻人的黑衣时,眼里的锐气却越来越模糊。两人都沉默,片刻后老人一笑,负手眺望漫天雨水,问:“殿下何以知道老臣今日离京?”

  虽然知道答案,不过没什么话说,就问些废话好了。

  “我向父皇问来的。”黑衣的年轻人也望着雨水,安静地回答。

  虽然知道是废话,不过既然没什么话说,就回答些废话好了。

  “殿下有心。”老人微笑道,“若是让人知道了,少不了要来送行。虚闹腾,我嫌麻烦;再说这么大雨,没的叫他们都淋湿了。”

  “老将军什么时候……再回来?”年轻人垂着头问。

  “皇上隆恩,允老臣回乡歇息几日。皇上但有召唤,老臣即刻回京。”老人沉声回答,左手轻轻摩挲着刀柄。刀柄本是乌木质地,摸得久了,竟也泛出了美玉般淡淡润泽的光华。

  “如此,老将军一路保重。天气阴寒,请老将军满饮此盏,以避潮气。”年轻人说着,提起石几上的玉壶哗啦啦地斟酒。他双膝着地跪了下去,将酒盏高举过头。那酒盏非金非银非玉非牙非角非瓷非木,黄白底色上描绘的朱纹缤纷繁复,鲜艳夺目。

  老人侧身避让,并不接那酒盏,仍是盯着雨幕,说:“殿下可总是喜欢折杀老臣呐。”

  “我这是替雪明拜辞父亲大人。”年轻人低头回答,话音里的波折被他隐忍掩藏得很妙,除了老人,谁也没听出来。

  大概是盯雨水盯得太久,老人的眼里也有了一层潮湿。他接过酒来一饮而尽,拉起年轻人,指尖轻转着酒盏,笑道:“听说西边的蛮子才喜欢用仇人的头骨做酒碗,我们琅琊冰原的习俗,人一死,恩仇就了。想来雪明不喜欢,殿下还是不要留这东西的好。”

  年轻人生闷气一样不说话。老人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又说:“这衣服也旧了,该换就换。可惜我再没别的女儿嫁给你了,哈哈,哈哈。”说着随手将酒盏抛在石几上,一面戴斗笠一面大声道:“我送你回去。”

  “这怎么成?”年轻人说,“我是来送老将军的,怎又劳老将军送我回去?”

  老人朗声一笑,责怪道:“我就不想谁来送我,你偏来!一个侍从都不带就到处乱跑,这么大的人,还总做这小孩子气的傻事,白让我操心!雪明知道了,也要不高兴。”

  “我……我先不回去。”年轻人幽幽地说,就像不高兴的小孩子满心别扭一般,“我去翠晴馆。”

  “我送你去!”老人大声断喝。

  大洛帝国灏广五年暮春里的一日,琅琊伯未松倾悄然独行,离京回乡。秦王子谦一人候于十里长亭,以亡国巴君头骨为盏,举酒相送。

  洛书载,秦王子谦,大洛开国太祖武皇帝四子,妃未雪明,琅琊伯未倾松三女。琅琊族风,男女无有尊卑,力勇为上。未妃领兵驰骋疆场,勇猛善战,武皇戏道“吾有媳为白玉兕”,后军中皆呼为“白玉兕将军”。灏广元年,未妃率五千琅琊轻骑潜行,至大相山,遭巴国与祝容联军伏击。猝然受袭,前后夹攻,寡众悬殊,不谙地势,孤立无援,五千骑尽卒,未妃战亡。

  洛书载,秦王闻妃薨,呕血不止,癫狂欲死,断发立誓定尽诛巴人。巴国前王受武皇军师田子道说,与武皇盟,约定婚姻,共击祝容。盟约方立,前王便逝,其子继位,忽背旧盟,联合祝容袭洛军。武皇大怒,时与祝容久战未休,无暇西顾。灏广四年,武皇大败祝容于莽荒之原,祝容溃逃。大局既定,武皇挥师讨巴。秦王自请为帅,三军数战皆胜,步步紧逼。巴王遣使乞降,秦王不允。灏广五年,将军白琦破巴都,亲献巴王首级于秦王驾前。

  洛书载,巴都既破,秦王传令屠城。白琦马前,前使方抵,后使急至,持王令追回前命。后秦王于故巴都外,焚香北拜,祝祷万端,曰:“汝虽善战,性不喜杀。吾违旧誓,汝必不怨。”

  洛书载,未妃雪明轻捷勇健,善使长刀,族人爱之,皆呼为“三姊”。姊尝于荒岭遇饥虎,拔刀相搏,虎不能伤。未几,虎败走,姊从容而退,复还循虎迹。虎亡不远,睹姊还,但伏地摇尾,俯首抿耳。姊掷一雉于虎,笑曰:“汝真兽王耶?值如吾弟耳!”姊既亡,族人大恸,披发南向而歌“姊归来兮”。今蜀山郡北,有古县名姊归,盖灏广年间梅营驻地。营将未英白者,姊幼弟也。白七岁,与姊争食鹿心之脯,持刀相格,不敌,号泣而奔,姊逐之予脯,让曰:“戏耳,何细懦至此耶?”姊适秦王,白私语王曰:“吾姊骁勇,汝必不敌,逢彼怒时,勿战,但贿以鹿心之脯,姊必喜矣。”及姊殁,王持白手,泣曰:“汝姊温婉,成婚五载,柔顺言辞,未尝有片刻怒容。鹿心贿言,吾今生不能证矣。”

  洛书载,灏广四年莽荒之役,流血漂杵,惨烈无伦,洛军虽胜,亦伤亡无数。论及功勋,琅琊正一等伯上将军未倾松为首。未倾松四子皆为大将,长子琼贞、次子鹤抒、五子英白俱殁于莽荒之原。琅琊族人眷恋故土,最重丧事。莽荒役后,未倾松亲收爱子尸骨返乡。未伯曾语今生无憾,惟女雪明身亡他方,湮灭无存,无有以葬。灏广九年,大洛皇舆全图绘毕,持国太子改蜀山郡大相山为秦妃岭,后世呼为秦岭——今蜀山郡北,有大相山、小相山、大相岭、小相岭、秦岭,昔秦妃故处,不可考矣。

  翠晴馆关着门。门上虽刷着新漆,挂着新匾,但还是透出一股被抛荒已久的凉意。

  未倾松骑在马上,看着子谦去扣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应门,是个青衣小太监,并不认识子谦,见他面容气度虽高贵,却无有侍从跟随,不由疑虑,尖声说:“你……”

  “你!”未倾松对那小太监喝道,“速去秦王府,让他们调派侍卫过来护持殿下。”

  “秦王子谦来给辉樱夫人请安,速去通报。”子谦也是面无表情地说。

  这两道命令的声音叠在一起,一个大,一个小,一个远,一个近,一个威猛,一个平静,同时挤进耳朵里来,直把小太监弄晕了,呆了呆,才回过神,啊了两声,忙趴下磕头:“奴婢叩见殿下。”

  “嗯。”子谦漫然应道,“去通报罢。”又回首对未倾松笑道:“既到此地,不耽误老将军赶路了。老将军一路走好,千万保重。”他见斗笠下未倾松湛湛锐利的目光仍是不放松地直射而来,忙说:“老将军放心,我定等侍卫到了再走。辉樱夫人也不会放我一人就去的。”

  未倾松哼了一声:“这才像话。”拉马掉头去了。

  小太监迎子谦进门,另有人飞跑进去通报,又有人去牵马。子谦上了正堂,解了蓑衣斗笠,坐候。小太监忙奉茶。白瓷茶盏,子谦用盖子拨着漂浮的茶叶,他向来喝茶不大讲究好坏,但见茶汤清寡无色,喝了一口,满嘴只有水味,毫无清香,便知茶质粗劣了。他满眼阴沉地看着堂外阴霾的雨天,听见浓荫密处依旧传来鸟鸣,啾啾的乌鸫卖弄,叽叽的鹪莺细语,还有布谷布谷的催促,还有,从极高的大树上,跟着风声和雨水一起流下来的,低沉模糊的咕噜噜、咕噜噜的暗笑……是夜枭。

  一个侍女出来,垂手蹲身施礼,口里说:“奴婢叩见殿下,夫人有请。”子谦起身,侍女前导,子谦绕过回廊,到了后庭,再入一堂。里面摆满诸多事物,高矮错落,因天光不明,屋里已点满了灯烛。三两个侍女,五六个太监,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领头的一个道:“叩见殿下。”众人皆矮下去,只有一个中年妇人还站着,素面白衣银钗。在她身后是一个高高的青铜立人像,人形瘦长,双臂屈环身前,头上立着一个铜轮。被那瘦高的青铜人一衬,妇人的身姿只是娇小柔软,五官精致妙丽,神色温和。灯光下整个人似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白茫茫的光来。子谦只觉得双眼被那妇人的白光照得发热,上前施礼:“夫人安好。”

  妇人点点头,唇边漾起微笑,问:“皇上可好?”

  “父皇安泰。”子谦说。

  “哦。”妇人点点头,淡然道,“皇上好就好。”

  “是。”子谦说,然后对跪在旁边的侍女太监道,“都起来罢。”

  侍女太监们又都站了起来,一个侍女又献茶,跪下高奉过头。子谦挥手示意不要。“这些都是从巴地运来的。”妇人随手指了指身周的东西说,“昨天半夜到的,一早就送了来。听说都是极珍贵的古物,你看看,喜欢什么,就拿去。”

  “是,谢夫人赏赐。”他答应着,“夫人在这里,若有任何需要,也请吩咐。”

  妇人笑着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缺……”说完最后一个字,话音里的笑意已化为悲愁。她不再说话,转身看那大铜人,铜人的脸是方方的,长耳纵目,鼻翼宽阔,嘴唇又薄又长地拉到左右耳根,微微弯曲着形成了淡淡的笑容。这是个隽秀清俊的铜人。它似乎正垂眼看了下来,神情隐秘而深邃,仿佛洞察了一切世事般的玄妙。那微笑似乎讥诮,似乎安慰,似乎恐吓,似乎冷淡,似乎空寂,似乎凄凉,又似乎再一眨眼,它就要竖起眉毛、张开薄唇,满面狰狞地大声斥骂,或者化为妖魔,猛扑下来攫人而噬。它的脸在一瞬间变幻了千般表情,最终仍还原为一个遥远平静的微笑。那些被紧紧关闭在双唇后的声音,一定是訇訇的,像大风吹过深山莽林;轰轰的,像烈焰喷射;空空的,像大江中心巨钟在水波激荡里的低鸣。它的舌头一定是条青色的火,从那又细又瘦的胸中升上来,摇曳闪烁,予人温暖慈爱的祝福,或炽烈恶毒的诅咒,倏忽一下舔上人脸,便留下烙印,抹不去了,永远滚烫地疼痛……但不管怎样,这九尺高的铜人看上并不威猛壮硕,反而隽秀清俊,隐约地还有些几分文雅。不过它浑身都冷冰冰的,绿锈森森,在这暮春天气里泛着水汽,又潮又凉。

  子谦环顾四周,但见人面人像,大小不一,或铜或玉,又有铜雀铜鹰,玉环玉琮玉鼓玉神坛,人首兽身踞像,人头玉杖。但凡人脸,都是长耳纵目,鼻翼宽阔,嘴唇又薄又长地拉到左右耳根,淡淡弯曲的弧度,便在异国的征服者面前,亦是平淡冷静地笑。更有些铜人面,眼中突出长长的方柱,形容着实新鲜。又有一柱十余尺高的青铜树,枝分九层,铜鸡高踞,繁花盛放,绮丽曼妙,树顶则是一轮火焰缭绕的青铜太阳。子谦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在一个玉雕人头的嘴唇上轻轻地划来划去,说:“现在,那里的东西也不像这样了。”

  妇人一怔,随即失笑,一瞬间面上光采灿烂,虽年近四旬,笑容亦明丽动人。“我怎么就忘了?”她抿着嘴,轻轻拍着额角说,“巴地是你攻下来的,这些东西,你早见过了。”

  “不曾细看。”子谦摇头说,“在那里事多,也未久留。但听说这些东西,是流传久远的古物,在那里,也是至宝。”

  “哦?什么来历?”妇人又问,拿起一只玉璋细看。柔光盈盈悦目,玉质温润,一片洁白中浮现点点翠华蓝彩,又有丝丝鲜红从深沉处渗了出来。实是最埋藏极久的古物,才能有这样颜色和光华。

  子谦说:“夫人想必也知道,巴地上古称蜀。如今书里记载,什么蚕丛王,鱼凫王、于四万八千年前建国的就是了。我在那里听人传说,有一任上古蜀王叫杜宇,他在位时,蜀国发了大水。权臣谋逆,就以此为借口,说蜀王不德,招致天怒,逼迫杜宇王逊位。杜宇王逊位后抑郁而亡,魂魄不散,就变成了鸟,每到暮春就哭啼不止,直到把血都啼出来了,为的是留住春日——听说这些东西,就是那个魂化为鸟的杜宇王朝间的古董。”

  妇人垂首无言,只摩挲着玉璋,指尖抚着那一丝一缕的鲜红,沉默半晌才喃喃道:“是么……这些……难不成真的是血?”

  “夫人多虑了。”子谦见她面色悲戚,温言劝慰,“不过是些传言,荒诞不经,不足为信。就算是真的,那个杜宇既为蜀王,被臣子逼得逊位,着实无能,不值得可怜;他若真的心有不甘,魂魄不散,为什么不化为厉鬼复仇?变成鸟能有什么用?就算变成了鸟,为何不变苍鹰大雕?搏击长空,傲啸风云,亦是痛快,偏要哭哭啼啼地去伤春?春去秋来,四季轮回,天道如此,求一季长驻,实是违背天律的妄想,就算他把血都哭光了、哭死了,上天也不会怜悯……”他猛然住了口,想:怎么说了这些?她被逼出宫……她也是被逼出宫的……一念至此,他忙说:“子谦妄论,夫人莫怪。”

  “你……”妇人蹙眉,犹疑问道,“你……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子谦笑了笑:“没有。”

  洛书载,武皇上都开国称帝,国号洛,年号灏广。嫡妻林氏早亡,追封皇后,谥顺昭。群臣请立后。时贤妃栾氏,为藩属祝国公主,美艳聪慧。祝处大洛东南,地广粮足,大将栾跋,为祝国王从弟,大洛军中,祝兵三万,皆为栾跋部属。武皇立栾妃为后。栾后善妒。有辉樱夫人,武皇专宠,灏广五年,栾后云夫人擅舞,遂令出宫,于别馆调教舞伎。

  洛书载,辉樱夫人,顺昭皇后媵,侍武皇二十余载,恩情不绝。灏广五年,夫人迁居翠晴馆。灏广十年九月初三,武皇崩,九月初四,夫人亦殁。夫人云,数年忍死以待,只为再见君面;君既亡,吾心念亦绝,岂有生机?吾愿无他,惟魂魄不散,化为春鹃,于君陵前,朝朝暮暮,唤得春归,血尽不悔。先,夫人育三女,皆早夭,后诞越王子颖,为武皇十三子。秦王子谦,顺昭皇后子,幼年丧母,夫人接至膝下抚养,视同已出。

  洛书载,灏广七年五月,祝国王薨。持国太子上书武皇,言大洛异姓不宜封王。武皇允之,乃撤祝国号,立南楚郡,首府湖州即前祝国都湖城。太子延前祝国王四子入京,封高平乡公、高安乡公、高逸乡公,高悦乡公。灏广十年十月初十,太子登基,为太宗文皇帝。十一月初七,栾太后勾结四公反;初八,文宗帝于紫宸殿朝间手刃四公,迁栾太后于翠晴馆。是夜,太后自缢。文宗帝乃贬栾为乱氏,大洛始有贱籍。

  洛书载,胤光皇帝三年,帝销贱籍,乱氏方复为栾,是岁距灏广十年已二百六十一载。

  “你这孩子,又哄我了。”辉樱夫人轻轻叹息,捋着自己鬓角的碎发,旋即又微笑道,“你不说也罢。说了,我也帮不上忙,着急也无用。从今以后,我日日替你在神明前祈祷,求神明佑你万事顺意。这翠晴馆,以后不要来了。你告诉琰儿,叫他也不要来。琰儿还小,你多教导他,别让他由着性子胡闹,惹出祸来。”

  “夫人言重。”子谦平静地回答说,“十三弟性情活泼,就算顽皮些,也不会惹什么大祸事。凡事有父皇和太傅教导……”

  “你……”辉樱夫人急抓了子谦的衣袖,惊道,“你别不管他!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他但有千般不好,你但看我的面上!他不听话,你打也好,骂也好,你别不管他!”

  说完最后一句,辉樱夫人几乎是在尖叫,如临大敌,或洪水猛兽。子谦心里一颤,只见辉樱夫人眼中已是泪光闪闪。他微笑了一下,柔声说:“夫人说的哪里话,我当然会好生照顾十三弟。”

  辉樱夫人紧迫地盯着子谦的眼睛。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目,眼角微微上扬。褐色的虹膜中央是浑圆纯黑的瞳孔,在迎向而来的焦灼视线里放大缩小,缩小放大,仿佛是用最纯净的琥珀把心思包裹了起来,由它在里面捉摸不定地闪动,看得见,却看不透。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晴空般的清蓝色上有几缕血丝缭绕,就像那玉璋,从一片水润光华里渗出丝丝鲜红。看了半晌,辉樱夫人别过脸去,颤声说:“你的眼睛……和小姐当年一模一样。知子莫若母,我着实不放心琰儿,我除了求神,也没别的办法……”

  小姐就是顺昭皇后,二十多年,就没改过称呼。知子莫若母。他自幼在她身边玩耍,她给他梳头,在他的脖子上挂上长命锁;每年樱桃成熟,她亲自剖去樱核,浇上冰凉的酸酪和绵白砂糖,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多吃;五月初五她总是亲自缝制小香囊别在他的腰间,或是编了五彩的丝索缚住他的手腕;他娶妻,她比谁都高兴,那夜,盖在妻头上鲜红的龙凤喜帕,是她亲手所绣;她盼着他生儿子,听说妻居然要沙场领兵,默默落泪,却连夜制了两条腰带,一条给他,一条给妻,上面绣了昆仑狮,可以保平安,驱邪祟……她呵,她可知他?

  或者,他又能否让她知?

  “夫人放心。”子谦点点头,轻声说。

  秦王府的侍卫们抵达翠晴馆的时间,比子谦心里想的要长很多。他甚至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被水浸透的云在天上流淌,天光似明似暗。他呆呆地看着天,或者是虚空里什么别的地方,什么都不愿想,却不由自主地要忆起无关紧要的事情来,小时候穿过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的璎珞,暮春时节吃的樱桃,酒杯和香炉,战旗上的裂缝,新换的马蹄铁,剑柄上的玉佩,遥远的山谷和森林,长草里的夕阳……雨水大的时候他没来由地觉得渴,心渴,又似乎是极端地饥饿,恨不能咬谁一口才好。雨水小一些的时候,黑羽黄喙的鸟儿从树荫里蹿了出来,不紧不慢地扑着翅膀到处飞,还在阶矶前踱步,不甚畏人。子谦心里忽然有些发冷,一瞬间他有了恍惚的糊涂念头,那是些黑色的妖魔在窥人。他不禁轻轻抱起双臂。它们向他走近了几步,可是见他一身黑衣,便想要拉他入伙,一起到暗夜里飞行……

  风声雨幕里的鸟鸣听来竟有些喜意,啾啾,叽叽,布谷布谷,咕噜噜,咕噜噜……子谦也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笑起来了。终于小太监匆匆跑进来禀告,侍卫们已在外厢等候。子谦忽地出了一口气,收拾好表情和心情,给辉樱夫人道别。

  “这个,你拿去罢。”辉樱夫人把那一尺来长的玉边璋放在他的手心里。

  极温凉的玉,似乎很重,竟压得他手向下一沉。他紧紧地攥住玉璋,压在心口的位置,微笑道:“夫人多保重。”

  从堂上走下,恍眼瞥见一袭素衣正飘飘而来。子谦忽然觉得眼角有些刺痛一般,一面匆匆走着,一面又流过一个眼神去。十七八岁的少女,皮肤就像最细腻精致的白瓷,眼睛红肿,面色惨淡,步履虚浮……高贵沉默,是个美女……但不是她。

  不是她。

  那像一根细细金针刺入眼角的无形光芒,不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

  那会是谁呢?

  子谦心里想再看一眼,却又懒得回头。最后的视野残照中那少女走进屋里去,伴在她身边的是个穿浅蓝衣服的人。子谦自然知道那是个宦官。身量,大概算是高挑,却低头缩肩,整个人就渺小卑微下去,细弱虚无;走起路来又无声无息——那是一粒灰尘般毫不起眼的一个奴婢,但是,灰尘若飘进眼里,眼睛就会不舒服。

  那个蓝衣太监到底是哪里惹恼了自己,子谦自己也说不上来。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想要仔细地看个究竟,但是那蓝衣的太监已经跟着少女消失在门的那一边了。子谦的心里涌起一股呛水似的窒息感,茫然地没有出路。

  一只黑色的小乌鸫正从堂前飞过,头顶的浓密树冠里,传来布谷鸟的啼鸣。

三  

  侍卫们在外间迎上子谦,为避雨准备了轻便的马车。车轮辚辚滚动,待他去得远了,小太监关上了翠晴馆的门。远远的雨幕里透出淡淡的牌坊的影子,缺了一檐。

  虽然下雨,但上都的繁华热闹并没被风雨浇得细弱。子谦透过墨竹细帘看着街景,开始隐约觉得高兴。这时车稍微停了停,然后又平稳前进,只不过听见前方传来些喧哗。子谦撩开车帘,看见一辆马车疾驰而去,旁边跟着两个小太监也在飞跑,脚下噼啪噼啪的水花乱溅。车马去得太快,行人纷纷避让不迭,有人让得慢了,就摔倒在地,满身淌水手忙脚乱地爬到一边。

  子谦蹙了蹙眉,看那马车,心里模糊地已猜到大概,却问:“怎么回事?”

  车边的侍卫回答说:“是太子爷府里的车。太子爷急召太医……”

  子谦的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吩咐:“去瞧瞧,若有人摔伤了,让他们延医用药。别说是我。”说着解下腰间荷包丢在车外。荷包里有散碎银子,虽然不多,落下时哒的一声也怪沉重的。

  太子爷……

  一个侍卫答应着,取了荷包去了。

  急召太医……

  子谦闭起眼睛养神。

  看来太子的病又犯了……

  病?

  谁都知道太子为什么病。镇日荒淫,耽于女色,三十岁不到,头发已经斑白。如此还昼间昏睡,夜来行乐,四处搜寻美貌处子,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一个,又在府里建酒池肉林,和姬妾们裸体游嬉,任谁劝说都不听……武皇几次派人责怪,他都哭哭啼啼地认错,说再也不敢了;人一走,照样淫乐。哪个男人不好色?身为天皇贵胄,广置姬妾不过是点风流小毛病。可为一个色字把命搭进去,可是个正经男人该做的?更何况是储君太子。出生入死打下万里江山,本是要付予他,他却如此自轻自贱,可恨。

  太可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洛帝国太子。武皇嫡长子。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病。

  他还有几年好活?

  神明保佑,多活些日子罢。

  车稳稳地停下,子谦睁开眼,秦王府到了。

  “四哥你回来啦!”堂上走下轻捷漂亮的少年,越王子颖眉眼含笑,“我等了你好久。”

  “怎么?”子谦微笑地看着弟弟。少年的脸和翠晴馆里的辉樱夫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仿佛散发着同样的白茫茫的光辉,让他的眼眸感觉温暖,如此喜欢。

  “我想和你一起去……”子颖停了停,说,“去太子府看看。听说太子很不好。”

  “很不好?”子谦狐疑地咀嚼着最后三个字,一瞬间觉得舌根有些发苦,而心里在发凉。

  子颖的脸上带着少年人不知好歹的热切,拉子谦的袖子,让子谦弯下腰来,在他耳边悄悄说:“听说昨天晚上太子府里闹鬼了!”

  “闭嘴!”子谦严厉地打断了少年的话,“从哪里听来这怪话?”

  “十哥跟我说的。”子颖怪委屈地回答,“大家都知道了。”

  武皇第十子,大家都知道——子谦目光轻闪,狭长的凤目里光芒流转——晋王子健,栾皇后之子。

  隔着纱帘,子谦看见一个消瘦平淡的女子的身影,像一个纸糊的人偶,纸张正渐渐地浸满了水,似乎随时就会软下去。女子挥了挥手,两边的侍女撩起了纱帘,于是她走出来。年轻的妃子步态优雅,素淡衣衫,但每丝每缕都精致。然而绣工的精细总也及不上她整个人神采的高贵。她鬓角的几根散发也比挽了珍珠翡翠的宫绦更美。子谦退了两步,和子颖一起低头行礼。

  “多谢你们来看望,请随我来。”太子妃裴氏微笑地点头说,珠摇在鬓间颤抖,沉重得似乎随时都会滑落下来。

  金玉满堂里弥漫着药气,艳装的侍女们垂首悄然而立,一名娇美的侍妾正屈身在床边伏侍太子吃药。太子尚年轻,但额头嘴角散发出的病态衰意就如冬夜的大雾般浓重,整个人惨白得像是被人吸过血。

  “你来干什么?”太子猛力挥手,侍妾低声惊叫着摔倒在地,药盏骨碌骨碌地在床前滚动。“你们!你们!”一根青白枯瘦的手指在子谦和裴氏间颤抖着移来移去,太子瞪大眼,嘎声逼问,“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裴氏的脸色顿然苍白,又立刻涌起了血红。她蹲身福了一福,轻轻说:“殿下息怒。臣妾……”

  “住口!住口!”太子忽然从床上跳起身,抬脚朝裴氏的胸口踹了过去。“淫妇!淫妇!”他狂喊着,“你们合起来害我!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合起来害我!”

  “十三弟出去!”子谦急声吩咐。子颖早就呆了,听了子谦的话,哦了一声掉头就跑。太子仍对着妻子拳脚相加。子谦从后面大力抱住,将他拖开,侍女们也抢上前来扶起裴氏。裴氏转头,踉踉跄跄地去了,一根沉重的金钗滑下,没有落地,勾着一股头发在颈边乱晃。太子忽然又泄了气一样地瘫软在地,双目中红光退却,换上呆滞的白色。子谦略微一扶,他就轻飘飘地站了起来,依旧是回到床上,拥被枯坐。“太子殿下请好生将养罢。”子谦说。正要转身,太子一把抓了他的手。

  病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诡异的狂喜。“我见到鬼了!”太子吃吃笑起来,“你信不信……鬼!我见到鬼了!她去找你没?嗯?她有没有去找你……嘿嘿……”

  子谦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太子再抓,没有抓住子谦,却把侍妾的手拉住了。他把女子娇嫩的柔荑举在眼前,目光既贪且惧。转眼间他把侍妾压在身下,急切地撩着她的裙幅,狠狠地说:“活不长了……反正我活不长了……”

  子谦快步走了出去。待离那股闷人的药气远了,他才长长地呼吸。真是越来越荒唐了。鬼?这世上真有鬼么?都说人死了才会变成鬼,有的人还活着,也就只剩一副鬼样子了。子颖在外厢仓皇踱步,见他出来,迎上前,似乎想问什么话。他摆了摆手,满面铁青,子颖便沉默。

  侍女们在惊惶地奔跑。“怎么了?”子谦厉声问。

  裴氏被太子踢得狠了,吐了好几口血。她卧在榻上歇息,隔着纱帘也能看出面色惨白。“千万……千万不要告诉皇上。”她叮嘱道。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来说话,但是声音传出来又低又沉。悉悉簌簌的珠玉响,她坐起身来,幽幽地说:“不送你们出去,对不住了。”

  子谦点点头,把声音放到最柔:“太子的病调养几日想必就好了,还请王嫂放宽心。”

  裴氏在帘里呜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如今鬼怪来索命……哪里能好……哪里……还能好……”

  子颖在身边不安地扭动起来。子谦道:“你先出去罢。”子颖不敢违拗,待他走了,子谦再问:“是什么鬼怪?请王嫂明言。”心想:她也这样说?忽然觉得心间一股绞痛。这个女子的优雅、端庄和善良被任何人喜爱,除了她的丈夫。她的从容婉转,在婚后几年也被磨得小心谨慎,忧虑而乏味了。当年那个丰采出众的淑女,如今只是个悲悲切切、眼神哀凉的庸妇。这是一场何等残酷的战争,只有死路一条,绝无胜算。

  裴氏幽幽泣道:“我从来不信,也从来不怕……可是昨天亲眼见了……我看见的,一个影子,雪白雪白,就在半空里飘来飘去,还哈哈大笑……一面笑还一面喊‘还我命来’……然后忽然一下就不见了,只听见有声音说‘我还会来……我还会来……’太子受了惊吓,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王嫂勿忧。”子谦镇静道,“我大洛太子,神明护佑,有什么鬼怪敢来侵害?”

  裴氏无言地摇摇头,哽哽压抑的喉音:“由不得我不信……由不得……”

  那彻彻底底是一个神经质的蠢笨妇人。子谦胸中涌起倦怠的厌恶,只想拂袖而去,走得远远,再不见这一切才好,但他却喝道:“来人!”小太监上前叩头听命。子谦道:“到我府里,告诉他们,送我的甲胄和佩剑来。我今夜就在太子府守候,看有什么鬼祟敢来惊扰!”

  大洛帝国灏广五年的暮春,太子子敬突然病重。常年耽于酒色已使他孱弱委顿,满口里嚷着见鬼,更让人觉得阴冷死气离他不远了。

  煦鹃没想到会在辉樱夫人处见到故国的旧相识。她一眼就瞧见青铜大立人高高耸立,只觉刀一般刺目。这些东西,走了几千里地,毫无损害,无疑是被人小心搬运。而和她同行的姐妹们,死便死,残便残。眼见那些铜人玉面还如以往一般地微笑,煦鹃很不舒服。她希望它们都变得狰狞,怒目獠牙,能够变成饿虎或鬼祟,让每一个碰触它们的人都不得安生,但它们只是静静矗立,微笑。

  辉樱夫人看了煦鹃一眼,吩咐左右,拿上好的珍珠霜给煦鹃擦脸。煦鹃已经许久没有用脂粉了,又因为哭过,不仅脸色着实不好看,连眼睛都有些肿。但是辉樱夫人却赞道:“听说巴地的女子都是粉妆玉琢,玲珑可爱,果然不假。”她托着煦鹃的下颌左右端详,又拉起煦鹃的手来,细细地看嫩藕似的一段手臂。煦鹃沉着脸,任凭辉樱夫人摆布。雪白的皮肤上显出浅浅血脉的青色,直如美玉泛着光华,粉红的指尖仿佛凝结了鲜花的芬芳,耀得人目眩神迷,连旁边的几个太监都看呆了。

  “国色天香呢。”辉樱夫人温和地微笑着说,冰凉的手轻抚着煦鹃的脸。

  青铜的大立人就垂着眼,俯视辉樱夫人如何鉴赏煦鹃。煦鹃似乎听见那唇间有冷笑飘出道:“那是当然!”

  “倒不知和琅琊族的女儿比起来,谁更美一些?”辉樱夫人忽然放开了手,轻轻叹息说。

            四

  一更过去,雨终于停了。

  子谦守卫在太子子敬的房门外,盔甲鲜明,腰悬长剑,高贵的王者风范和沙场征战历练出来的勇猛气度揉在一起,凛然生威。太子子敬服了安神的药,似乎也真睡得安稳了。

  寂静楼台,乌云的缝隙里才露出惨白的月芽儿,忽地一下,又被浓厚的黑影吞没。漫天的黑云幢幢,仿佛阴谋在蠢动。那一抹残冰似的月亮就时隐时现,像冷冷微笑的嘴角,高深莫测。

  月隐——子谦不由想起这个名字来。

  未家老四,未月隐。

  子谦微笑了一下,指尖在冰凉的剑柄上抚摸,像是在试探着轻触好朋友的手。

  那是个年轻的将军,未家兄弟里,他是最俊俏的一个。身披银甲,骑一匹胭脂马,枪尖闪耀雪光,在战场上驰骋无拘无束,像一股飘洒明朗的风,锋芒所向,任凭山海也要崩颓。夜间巡营时穿了便装,腰佩三尺牙刀,负手缓行,仿佛暗夜里走来了月光的神祇。闲暇时兄弟们一起喝酒,曾捋起袖子来和三姊雪明猜拳,却是屡战屡败,再败也有风度,多大海碗的酒眉头也不皱地干下去,面色不变,直到最后撑不住,伏在大哥未琼贞的肩头大呕……但他只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喝酒,但凡有外人,他就滴酒不沾,就连三姊雪明的婚宴,他也只用清茶碰碰嘴唇。大家一起说笑,他只是寡言少语,有时还会突然起身掉头离开。起初以为他太过清高,后来雪明才说,其实四弟很害羞,害羞到甚至不好意思让人知道他害羞了;害羞到在上都不敢一个人走路,出门必定拉上二哥未鹤抒;害羞到稍微一句玩笑话就会让他难堪地落荒而逃;他怕说错话,于是干脆不说话,更不肯和陌生人交谈。混熟了就会知道他的废话才多呢,他会像一只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狗一样温顺乖巧,可以捏在手心里随便欺负嘲弄,他却只会低头羞涩地微笑。

  但要和未月隐变成熟人是很艰难的,哪怕娶了他的三姊为妻,他仍闭紧了嘴,安静地站在远处,距人不至千里也有五百,不像五弟未英白,早就眉开眼笑欢呼雀跃、拍着肩膀称兄道弟了。

  “打个赌罢——一年之内,我定让月隐跟我喝酒。”曾经这样对妻子说。

  妻子笑了,眼睛眯起来,如雪地里的黑曜石在闪闪发光。“他要肯跟你喝酒——”她轻轻偏着脸,想了想说,“那你以后喜欢别的姑娘,我准你再娶进门来。”

  那已是多少年前的对话了?那时新婚不久。在琅琊冰原,男子只得一妻,不能多娶。雪明出嫁前早就说得清楚:“王不王妃的我倒不希奇。不过田叔叔保的媒,爹爹也同意,想必你不错,我便嫁你好了。你以后要多娶,我就回家另找丈夫去!”那个时候,琅琊领主未倾松北来归顺,数员得力战将并十万精兵令武皇如虎添翼声势大盛。结这门亲,拉拢的意思很明显。但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爽快的女子,也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众艳如花,她就是在群芳中徜徉的仙女,卓尔不群,这门亲事,拉拢之外对他来说更是幸事。

  然而那个赌约最终也没能实现,三个月后,未月隐战亡。

  那一年发生的事很多,但日后史书大概只会记录最要紧的一条:齐王子敬弃雁阳,上都告急。

  雁阳在上都西北一百八十里地处,冲要之地。

  太子子敬当时尚是齐王,武皇命他镇守雁阳,五万精兵拱卫,并派了得力的大将郁锦堂辅佐。那一年,三万祝容军奇袭雁阳。出人意料的结局是郁锦堂战死,胜负尚未分明子敬便弃城南逃。雁阳失守,上都立刻袒露在祝容的眼皮底下,一旦沦陷,武皇就算被人连根拔起,再要稳住脚跟也难,遑论一统天下。

  当时上都兵力空虚,又因子敬的南逃而人心散乱。一百八十里地,祝容快马,不过一天工夫就能杀来,而南边几处援军最快也要两天才能抵达。上都就像一只刚孵出壳的小鸟,鲜美无力,在巢里惊惶失措,饿鹰已从半空闪电般地扑了下来。

  那时节,阻挡闪电的就是未月隐。

  未月隐率三千骑在距上都一百二十里处阻挡祝容大军,且战且退,足足拖延了祝容十八个时辰。不过是日月的一次轮回,人间的格局从此有了定论。当未月隐从心口拔出长箭看自己鲜血喷涌时,未琼贞和白琦正冲进上都,将战旗展在城头。未月隐似乎在冥冥中不可思议地知晓了大局已定,环顾四周蚂蚁般重重围来的祝容敌兵,缓缓摇头笑道:“我胜。”

  上都既有援军,祝容被未月隐辄去锐气并折损人马,又怕被反攻,只得急退。上都城外,一匹斑驳红马口淌白沫往返小跑,马背上一人,因为血污已看不出盔甲的颜色。那骑手似乎赶路赶累了,就伏在马颈上休息,鲜血顺着垂下的手臂,从指尖上滴滴答答地浇了一地。不管什么人靠近,那匹马都会喷着鼻息摇头跑开,直到看见未琼贞从城门里奔出来才四蹄颤抖着卧在地上,扬头长嘶一声气绝。未琼贞把弟弟从马背上轻轻抱下,未月隐的血也差不多都流干了,只剩最后一口气哽在喉间,看着未琼贞,似乎有些诧异地说:“不痛。”然后就闭起了眼。后来未琼贞和兄弟们生气,说若是早一刻进上都,老四也许还有救,但就没见那么害羞的马!任谁也不让靠近,真是有其主必有其畜!太可恶!后来他把这近乎仇恨的憾意发泄在莽荒之原。他认准了人,挥刀斩下一名祝容大将的头颅,在刀锋闪耀的一片寒冷波光里,濒死的人顿悟道:“你是……”未琼贞的双唇微微翕动,无声无息地说:“老四。”

  据说,晨曦的薄雾中看见原野上年轻的银甲将军单枪匹马地安静等待,三万隆隆逼近的大军不由顿了一顿,一时间有些错愕的哑然和凝滞。祝容将领喝道:“就凭你一人,妄想阻我三万大军么?”未月隐的脸色和平时一样洁白,慢慢回答说:“我三千琅琊族人,一人杀你十个,正好打个平手。”这一战后,三千琅琊族人尽亡。但从此有一句话在洛军和祝容军中流传,要与琅琊族人开战,须先准备十比一的兵力。后世流传“琅琊战士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就是从未月隐而起。洛军将士都觉得未月隐这回答气势凌人,大有威风。但是他的三姊未雪明却恨道:“四弟不过是又说错话罢!两军对垒,哪有这样把家底漏给对头的!”当那个皮肤白皙的年轻人率三千琅琊骑兵把昏迷的贵妇人似的上都护在身后时,面对敌将的喝问——按他的三姊所说——他肯定在害羞。从小到大,他只要一害羞就语无伦次说错话。所以,如果有高明的巫师能招回未月隐的魂魄,对他赞美说:“将军豪言,后世流传,壮哉!”他一定会一言不发地掉头而去再也不出来了。

  据说,未倾松以琅琊领主之尊膺服武皇自甘为臣,他的几个儿子里,未月隐最为反对。他最后一个慢吞吞很不情愿地离开琅琊冰原,却最先一个战死。那一年他二十岁,被追封为上将军。他出生在深秋的半夜,当时正有一片薄云掩住了穹隆中的玉盘,皓月便在云层后散发出淡淡悦目的绮丽光晕。这也许预示了他羞怯掩抑的性格,也暗示了他凄烈短促的一生。但在那战火连天的岁月中,混沌纷扰的暗夜里,那一刹那的眩目光华,是如此地引人入胜,潸然泪下。

  也就是在那一年雁阳弃逃后,子敬变得这般自暴自弃了罢。

  远远的模糊更声传来。三更。

  在寂静的守护里,身体似乎变得麻木,但感觉却被轻寒夜色洗得越来越干净,越来越敏锐了。花木中传来飒飒一声微响,子谦心里还没想明白,嘴里已经脱口喝道:“什么人!”

  一股金风挟了劲气扑面而来,纯黑的人影像乌云涌至面前,锋芒如黑暗的闪电兜头劈下,蒸起一片凄凉霜华。子谦拔剑相抵,高呼道:“有刺客!来人!有刺客!”

  磔磔一声冷笑,那人微微退了一步,另有三条黑影冲进了屋里。子谦大惊大急,待要跟进去,脑后风响,利刃再逼。他挥剑再挡却落了个空。银光一道在半空中闪烁,倏忽一下失了踪迹,再出现时已迫在眉睫。似乎有冰风拂面,眉心里感觉到冷冷的杀意,像一个尖利恶毒的亲吻,就要落在肌肤上了。一瞬间子谦心里一轻,凉意浸透了浑身每一个毛孔。就要死在这里了么?不甘心!不甘心!那么,等死了以后……

  叮的一声脆响,刺向面门的短剑歪到一边,连带着那刺客也向旁踉跄一步。刺客反手再削,手中却只有一把残刃。剑身已被击断,落在地上,精钢的碎片,还有一根玉簪,也裂为两半。

  “什么人?”这次是那刺客惊惶出声了,两下切近里子谦竟看得出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子谦挥剑劈去,刺客的右腿断落,他跌倒在地却并不呼叫。又是咻地一声风响,刺客闷哼,双手齐断,掌间骨碌碌地滚下几颗黑色的铁蒺藜,尖尖的芒角泛着幽蓝的毒光。

  被惊动的侍卫们大喊着:“抓刺客!抓刺客!”拿着刀枪拥近前来,一片脚步纷沓。子谦冲进屋里,先前那三名刺客两个倒在地上,另一个跪着,都是一动不动。鲜血在蔓延,子谦细看,三人喉间都破了一个洞,血涌如泉。那创口不像是锋利的兵器所伤,正惊诧间,只听见噗嗤一声女子的娇笑。

  几个侍妾侍女倒在床头,太子子敬正在床上瑟瑟发抖。一个极高挑的白衣女子站在床边,正缓缓地伸出右手向子敬的脖子摸去。她翘着兰花指,手势优雅,但掌间滴血,那三个刺客大概就是这般被她捏破了喉咙。长发披散着遮挡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子敬仰头看着她,双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眼睛瞪得快从眼眶里跳出来了。他整个人都在颠腾,似乎骨骸害怕得要从皮囊里挣脱逃跑,又或者他随时会散架,塌成一堆细小的碎片。

  “住手!”子谦大喝一声挥剑猛斩。还不待他近前,女子左手轻拂,广袖翩翩地卷起一股寒风,淡淡的芬芳扑鼻。

  最熟悉不过的气息!竟然!

  微凉,微润,如水夜色里白兰花的馨甜,如雪肌肤上天然的幽香。子谦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长剑失了准头,踉跄倒退,四肢发软,心头激跳,几乎喘不上气。“你……你!”他惊骇失声,“你!”

  女子柔柔地举起左手,似乎羞于见人,袖幅垂落着遮挡脸面。但是从那飘渺袖间传出咯咯笑声却无耻刺耳,像荨麻长藤生长,在一瞬间就密密地包裹了子谦的心。

  “饶了我!饶了我!”子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子谦的脚下,抓着他的铠甲颤抖着哭泣,“替我求求情!四弟!我们是亲兄弟!你替我求求情……”

  女子笑得更欢畅了,肩头轻颤,一身白衣像水波荡漾。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子敬拉了子谦的手苦苦哀求,涕泣横流,“看在我们是亲兄弟的份上……”

  子谦茫然。他如置身于洪水中,心里翻沸着种种猜测,不敢相信。他根本没听见子敬在说什么。“血……血……”泪水涌了出来,他哽咽着喊,长剑掉在了地上。

  女子哈哈大笑,凄厉得像是朔风的呼号。侍卫们已经冲到门口了,子谦甩开子敬去抓她的手。她却像个影子般从他身边飘了过去,袖角拂上他的脸,若有若无,冷雾似的香风,他在那氤氲里不能呼吸。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她似笑似叹的幽幽细语:“那就还命来罢……”然后是子敬戛然而止的惨呼,然后是侍卫们杂乱恐惧的惊叫,然后凄迷、哀伤、狂乱、愧疚、欣喜、渴望,还有混沌的甜蜜,都化作无边的黑暗,迎面压来。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

  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大洛帝国灏广五年暮春的一夜,太子子敬死了。其实在他死之前,人们都在想他大概当不了大洛帝国第二任皇帝。且不说他荒淫失德,那被酒色浸烂的身子根本就不堪重任。武皇似乎早就有了易储的念头,却又迟迟没有动作,大概台面上留一个太子能够让其他的儿子安分些。但是现在,让大家都头疼的局面还是来了。

  洛书载,太子子敬,好酒色。灏广五年疾,但云坐卧处常有鬼怪,无端惊恐,不治而亡。

  五更天的时候,煦鹃还抱着膝盖坐在廊前发呆。

  薄冰似的月亮在云层后滑行,时隐时现,仿佛在小心窥探这世上的人情。

  一个人悄悄地走到花园里来了,细高挑的身材,垂头拱肩,长发披散。煦鹃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那是狐都。狐都却没瞧见煦鹃,只是耸着肩背,走到一丛花木前,低头,细切地做什么。偶尔他会咳一声,就用手压住心口,满带细柔娇态,似乎那微促的气喘竟牵痛了心脏;又或者他怕惊扰了什么人,想以此动作将嗽声按回胸肺里去。他咳得小心翼翼,苦闷压抑。

  煦鹃看了许久,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虽然她对他满心地没有好感。也许是这凄迷静夜把心浸得软了,浑身的力气好像被虚空里无形的妖魔吸吮得干净,她只觉得疲惫和困顿,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意欲何为,却又有无名鬼火在胸中隳突,如群矛乱刺。这里是距巴国故都几千里地的仇国上都,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心事重重,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她想和谁聊聊天,哪怕是这个笑起来阴阳怪气的太监。她得稍微透一透气,不然她真的要炸裂了。“狐公公。”她招呼。

  狐都肩头一耸,吓一跳似的。他立刻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满面堆笑:“哟,姑娘在这里竟没看见,瞧我这眼神!该打,该打。”

  “您在做什么?”煦鹃问得很客气。

  “奴婢在收集这夜里的露水。给诸位主子们调胭脂配花露,用这露水最好了。”狐都自然地弯下腰去,嘁嘁嚓嚓地笑着说。

  莫名的厌恶不可遏抑——原来这世上谁都不可怜。“我去歇息了,公公也早些休息罢。”煦鹃懒懒道。

  “是。”狐都说,“请姑娘好好歇息。”

  待煦鹃转过身,却又听身后又冷又细的声音说:“公主,其实事情本不至如此。”

  煦鹃不禁吃惊回头:“你说什么?”

  狐都直起了腰,依旧是抿着嘴浅笑,眼睛眯起来,暗夜里冷淡潮湿的光华流转,好像有夜露凝结在他漆黑诡异的眸子上。“只因秦王任性,不肯受降,一定要把架打到底,才会这样。”他停了停又掩口笑道,“嗯嗯……是打仗,不是打架,说错了,嘿嘿!”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煦鹃冷冷道。

  狐都叹气咳嗽,用手轻轻拍着心口,脸上没了怪笑,倒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了。“不做什么。”他的声音也是懒懒的软软的,“只是怕公主不知道该恨谁,白白把自个儿憋坏了。”

            五

  每一个暗夜都在流血,因为诸神渴了。无边的大地是贪馋的口,吞下去,吞下去,直到地狱也觉得餍足,大喊:“够了!够了!”

  可屠戮依旧不止。

  纯白的衣裙翩翩飞舞,张狂飘荡的黑色发丝像雾气笼罩着雪色面庞,嫣然轻笑的红唇,妩媚晶莹的眼神。那是一股悄无声息的白色旋风在娉婷旋转,是一只羽色皎洁的孔雀缓缓抖开苍凉又华丽的尾屏,是一朵硕大的牡丹在寂静绽放,每一片花瓣都是轻盈的新雪。她定是主宰隆冬的神。无声无息又无形的雪花从飘舞的长袖间喷出来,是死亡的利刃,纤美娇柔的兰花指轻翘,采撷着他们滚烫的生命。

  滚烫的鲜血像水一样泼洒,却没有一丝玷污纯白的裙幅。他们甚至来不及拔出兵器,来不及发出垂死的惨呼,生命就已在瞬间冻结。滴溜溜的遍地人头滚动,像时节到了落蒂的熟瓜。

  一片无头的黑色尸体间静静伫立玉瓶似的洁白身影,那是死亡之花黑色花瓣簇拥的冰凉洁净的花蕊。她扬起脸来,浑身颤抖,满目凄迷愤恨,似乎就要放声大哭,但眼波流转,巧笑倩然,喉间发出的却是狂喜嘶哑的长笑。

  十寸毒牙,谁敢试命?

  一个浣衣局里做苦工的女奴,忽一日青云直上,成为秦王最宠爱的侍妾。从此绫罗裹体,珠翠满头,金奴银婢服侍,差不多就要成秦王府的女主人了——窈娘知道自己何以如此幸运——旁人羡煞,谁叫人家长了那样一张脸呢?

  其实,有时候窈娘揽镜自照,也不觉得自己和已故的秦王妃未雪明有多像。她甚至有大不敬的念头,觉得秦王看走了眼。

  这就叫侥幸罢?

  明妃的遗像挂在一间小巧静室里,覆了轻纱防尘,又怕阳光晒得走色,门窗紧闭,帷帘低垂。四季鲜花果蔬清茗醇醴常供,香,更是从来没有断过,以至于屋子里总是烟气缭绕,秦王默坐在画像前,久了就眼睛发红,想必是被烟熏的。

  窈娘第一次走进静室,呛得差点儿咳嗽起来。她悄悄地推开一扇窗,低眉顺眼地劝说:“也让未娘娘透透气呀……”

  画像的左下角残缺,边缘焦黑。窈娘听说,曾经有小太监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将画像烧着,幸亏扑救及时,不然……因为覆着轻纱,所以明妃的面容看得并不是很真切,只瞧出一个长挑身材戎装女子的大概轮廓。

  后来秦王若不在府邸,每日就由窈娘来洒扫桌案,净手上香,更换供品。四下无人了,窈娘才大胆,悄悄地揭开了轻纱。

  一瞬间似有清风拂面,她以为明妃在呼吸。画上涂过防虫防蛀的香料,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馨甜。未雪明着银白细柳战甲,手持长刀,和中原人用的宽阔砍刀不同,三尺刀身狭长如剑,只在前端略微弯曲,是琅琊族人惯用的兵器,称作牙刀。刀尖斜斜指向身侧下方,未雪明樱唇带笑,一双黑曜石般的妙目正顺着那一列雪刃看去——画面却就此阻断,是被烛火吞没,不知那刀锋明眸所向究竟是什么。但见明妃神采舒扬,甚是愉悦,似有娇嗔,亦含英风。因是戎装像,没有环佩钗钏,只有长刀柄端装饰镶嵌,一团鲜红,在满幅的素净清爽里十分显眼。

  兕舞遂心图。

  将军白玉兕,宝刀遂心牙——后世流传这绝世美人的形容,不是执了娟娟团扇去扑蝶,而是握着一把名叫遂心牙的长刀,锋芒向处,风卷云舒。那一脉精光黯黯的青蛇,是乘万里长风,从苍穹深处折来的三尺闪电。大相山雪泯玉殒时,刀若有知,大概也餍足这一生喋血,会自行崩断,遂心而去罢?

  琅琊族人都是皮肤白皙身量高挑的,窈娘知道自己赶不上明妃的颜色和身段,只朝菱花镜里琢磨着五官,看久了,脸上似乎真有五六分明妃的影子,但再要细究,那飞扬骄傲的气度却是半分也无。她终究只是个柔顺的侍妾,战战兢兢,安分守己,只好一味小心地伏侍夫君。在撩开轻纱那一瞬她糊涂害怕,不知道明妃若从画上走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其实每日上香时窈娘都有大不敬的念头,觉得人死不能复生,真好。

  她害怕自己这个念头,因为人不知,鬼定觉。

  每日上香她都悬心,怕燃烧的香头会突然熄灭,那表示鬼魂不飨,冥冥中明妃发怒了。

  如今祝容西逃,巴国覆灭,明妃大仇已报,她会回过头来和她这个小女子计较么?

  好在线香总是静静地从头燃到尾,一段一段的灰烬跌落下来,那是从焦苦灼烫的火心里挣出来的干涸的粉末状眼泪,悄悄填满香炉。

  这世上没有鬼——最好。

  子谦被送回秦王府时在发高烧,睡了一天一夜才消了热度。这时候天下人差不多也都知道太子病故了,丧中。一待烧退子谦就换好衣服去太子府。他的面容仿佛在骤然间失去了某种光彩,神情比以往更抑郁沉寂,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他在长兄的灵前哭得悲切,直到有人柔和地握住了他的手。

  “四哥,请节哀。”一个低沉轻缓的声音说。

  泪眼中那端庄典雅的面庞似乎起了波折,一双点漆似的星眸里浸满痛楚深沉。晋王子健是和武皇最像的一个儿子,面容像,身段像,说话的嗓音语气像,连微微蹙起眉头时的凝重威严神色也像。

  子谦握住弟弟的手,哽咽难言,只是泪涌如泉。“四哥,保重啊,四哥。”子健抚着兄长的背凄声说,眼里也滚下泪来。子颖在旁看了好一阵,也举起手来用袖子擦眼睛。

  太子府前白漫漫的人来人往,但悲戚之意并不多,文臣武将们不过是来尽礼数。他们早对这个太子感觉失望。太子没了,真是天遂人愿一般让人打心底透出一股憋了许久的闷气,这口气再不出,只怕就要腐臭了。

  四具刺客的尸体被掩盖得很快,简直就像大风吹雾转眼无踪,太子妃裴氏更一口咬定是鬼怪侵害。病故是武皇给儿子钦定的结论,不过是层薄薄的窗户纸,还被戳得千创百孔,文武大臣们都明白几分。沉重的心思压得胸腹疼痛。虽然都知道即将逼上眼来的局面将有多么搅扰凶险,但看秦王晋王相拥而泣,人人都觉得心有戚戚。

  武皇的儿子里,秦王子谦是在太子灵前哭得最伤心的一个。他甚至有些失态了,以至于有人暗暗议论,说他惺惺作伪,弄不好就是欲盖弥彰。连武皇都把他叫进宫去训了一顿,说他妇人形容,失了气概。

  子谦无言以对,有谁知道他为何伤心至斯?

  其实子敬死了,最伤心的是武皇。他明白自己将接连地再失去亲生儿子,一个两个或好几个。不可避免的未来必来,如水到渠成,此番积血为路,才不管流血的生命是否无辜。

  而此刻又有谁知道那在血海里推波助澜疯狂嘲笑的人是谁?

  每天晚上,临睡前,要为妻子上香。长长的一卷盘香从银色的支架上自然垂落,可以燃一整夜。案上诸多供奉中有一盏清酒,酒盏非金非银非玉非牙非角非瓷非木,黄白底色上描绘的朱纹缤纷繁复,鲜艳夺目,那是仇人的头骨。盏边还有一只盈盈华光的古玉边璋,转战几千里地,血流成河之后,最终握在手里的就是这静悄悄硬邦邦的东西,不冷不热,不痛不痒。这是千百年前的古物,今世难得的珍玩;把它埋回土里,过几千年再挖出来,依旧是流光溢彩,完美无瑕。那时的人,但知这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赞叹爱慕,小心翼翼,有谁会知道几千年前今宵持璋之人在锥心疼痛?

  你死得冤枉!

  虽然怀疑,却不能求证;只好刻意地无视、忘却、逃避,乃至于以颠覆一个王国作为补偿——但没有用!那道伤口还是空洞洞地裂着,像一张恶毒的嘴,在心底冷冷嘲笑。

  你不替我报仇,那我就自己从地狱里爬回来,一个一个地索命罢。

  猛然挥手,哗啷啷地香烛供奉都拂在地下,探身一把拽落画像举手便撕。嚓嚓几响,佳人再次毁裂——只不过这次是毁在自己的手上了!呵呵,低声自嘲。操起那只斑斓古玉朝案边狠命砸去。铿然一声,半截玉璋就像受惊的鸟儿一样猛然飞跃,却又被谁撕断双翅,在空中划出一道怨愤的弧线,旋转翻滚着,不甘心地向下坠去。

  千百年前,是谁南山采石?

  千百年前,是谁雕琢华璋?

  千百年后,谁知今夕玉碎?

  千百年后,谁知花落人亡?

  碎玉夺魂!

  想要镇压鬼魂不令其作祟,就在死者的头下放一块击破的玉,于是魂魄湮灭无形,非但变不成厉鬼,连那悲悲切切哭到吐血的无用伤春小鸟也做不成。

  ——你的小名儿叫璋奴?按你们的习惯,我要叫你璋郎么?诶……好难听啊!我叫不出。我叫你四哥好不好?我们琅琊女子称呼丈夫都是叫哥哥……

  ——我的小名儿吗?爹爹叫我阿血,不是天上下的那个雪,是身子里流的那个血……谁说血字不好?人要有血才能活,身子才能是热的,心才能跳。爹爹心疼我才这么叫我呢……

  叮的一响,清脆动听,断璋落地,决心下定,余音散尽,一生寂静。

  窈娘正拂席铺床,明明没有风,灯烛却一闪后全灭了。诧异转头,一股冷冷的馨香拂面,耳边有谁嗤地一声轻笑,是个女子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感觉惶恐或害怕,手里已突然多了一样东西,圆的,沉的,潮湿的,温热的。

  血腥的。

  一个朦胧白衣女子的身影掩面而去,轻俏的笑声还流连不绝。

  待侍女再点亮灯盏,窈娘看着手里的东西浑身狂抖。她想大叫但发不出声音,她想把那东西立刻丢掉但手不听使唤。结果,因为她抖得太厉害,那东西就在她双手间上下颠当。最后尖叫声此起彼伏,侍女们一面狂号一面跌跌撞撞地逃出门去,而窈娘也终于哀号出声,把那东西丢掉了。

  子谦回到屋里时,看见窈娘昏死在地,满手染血,地上还有一个男子的头颅,刚被从项上斩下不久,着实新鲜可爱。

  “究竟是谁杀了太子?”晋王子健支着下颌问,神色颇沉重,“难不成真是四哥的人?”

  黑衣老者坐在对面,缓缓摇头:“从不曾听说秦王身边有如此高手;以秦王为人行事,也不至如此。”

  沉默片刻,子健忽然冷冷说:“我是不信有什么妖邪的。”

  “殿下勿忧。”黑衣老者微笑道,“这人未必与秦王一路。如今天下已定,琅琊精兵正卸甲归乡,未倾松也离了上都。现在秦王身边最得力的人不过是一个白琦。白琦手里虽还有几个兵,现在不是用兵之时,还比不上殿下这些年来招募的死士管用。”

  “死士死士,不明不白地就成了死尸。”子健阴郁地说,“本以为未倾松走了,他的儿子又死绝……嗬!”他猛然站起身,惊骇道,“难不成……难不成那个人还活着?”

  黑衣老者一怔,沉吟片刻道:“不该。按尸首看来,那人的杀招是近身相搏,以剑气震碎人心,同时以剑枭首——他是用短剑的。琅琊族人惯用牙刀,那人就算还活着,年纪也还轻,以剑气碎心,这等功力,没有三五十年,练不成。再说,这等功夫毒辣凄烈,也不像琅琊的风气。”

  话音刚落,滴答一声,一滴暗红腥臭的黏液就落在光洁的大理石桌面。两人俱抬头。一时的惊骇寂静里滴答滴答,黏液的痕迹在继续扩大。

  子健猛吸一口气,翻身从墙上抽出宝剑。黑影一闪,老者已腾身跃起,掠上房梁。梁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男子的首级,积灰上还有一行细细的潦草字迹:“秦王头颅,归我所有,妄动者死。”

  那是用锐利剑气在硬木上的恣睢刻画,像黑蝎撩尾青蛇呲牙,戾意逼得人睁不开眼。

  “呵,呵呵!这倒有趣了……”老者不禁失笑,翻身下地,随即面色一肃,凝然道,“不过,如果那小子真的还活着,倒不得不防。定天者一,哼!定天者一!”

~~~~鹃血牙璋第一章·断璋·完~~~~